文｜鲍尔吉·原野
笤帚给火盆的信
亲爱的火盆：
你好吗？我是笤帚，我在给你写信。在万度苏草原，要说写信我最厉害。看看，我身上有几百根小笤帚苗，每根笤帚苗都是一支笔，写起信来毫不费力。我可以同时写二十六封信，也可以同时写一百九十九封信。写给艾虎、喜鹊、黄鼠狼、棕熊、茄子、青椒、蚂蚁、蝴蝶、牛尾巴、乌鸦、老鸹花、蛛网、猫眼睛、云彩、闪电、冰雹，还有鸡粪、骆驼粪、牛粪、羊粪、狐狸粪。但他们都没回信。他们说看不懂我在写什么，可能我的字太潦草了。一般我用笤帚苗在信纸上划拉几下就把这封信寄出去，至于内容在说什么让他们自己猜吧。但我今天这封信是认真的，因为我很尊敬你。
火盆先生，在我们的主人图门吉日格拉的家里，你有崇高的地位。冬天家里来了客人，主人把客人让到炕上坐，围成半圆，把你放在客人中间。主人和客人用手心对着你烤火，像投降一样。他们说这个火盆好啊，真好！你虽然没说话，但心里有数，让堆在火盆里的炭暗暗燃烧，变成红色，让热量穿透主人与客人的手心和脚心。有的客人烤完手，抬起脚对着你。他们说袜子湿了，烤一烤。你没嫌弃他们的臭袜子，继续散热，让燃烧过的炭的边缘结一层灰色的灰烬，像柿子结了霜一样。可是，尊敬的火盆先生，你怀里抱着这么多火炭，不觉得烫吗？或者说，尽管烫你也得忍着，因为你逃不出去。有一次，主人把我放在你边上，我仔细观察你。你是铜盆，身上刻着花纹。有福字纹，缠枝莲纹，还有太阳和月亮的图案。这些图案是你自己刻的，还是别人刻的？我很羡慕你有这些图案，可惜没人把这些图案刻在我身上。我的每根笤帚苗都可以刻花纹。我比较喜欢喜鹊和缠枝莲的花纹，可惜没人刻哦。
亲爱的火盆，我听主人家的小狗夏日瑙浩说，同村的邻居肖昌阿家里安上了土暖气，他家的火盆变成了尿盆。冬天冷，夜里他家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觉得这样不好。如果主人图门吉日格拉要安装土暖气，你一定要阻止他。否则你也会变成一个尿盆，每天夜里，你捧着一盆尿待在外屋，这些尿结成黄色的冰，仍然有无法掩饰的臭味。
火盆，还有一件事我羡慕你，你知道是什么吗？那就是烤土豆。图门吉日格拉的孩子把土豆放在即将熄灭的火盆里，用灰烬盖住土豆。过一会儿，土豆发出香气，比羊肉的香气香，比香皂的香气香，比香油的香气更香。土豆的香味儿散发到顶棚，散发到地上的红箱子上，散发到衣服上。我馋得要命，不住咽唾沫。当然我们笤帚没有唾沫，只是象征性地咽一咽空气。图门吉日格拉的孩子从火盆里掏出这些土豆，用黢黑的脏手扒开土豆皮，土豆的黄瓤露出来，香味更浓郁了。他们狼吞虎咽，吃掉这些土豆。一点儿也没给我留。火盆啊，你是一个伟大的厨师，帮他们烤好了土豆。有一次，他们在火盆里烤红薯。我没见过红薯，以为他们在烤牛粪。红薯烤熟了，掰开也是黄瓤，散发出甜蜜的香气，我又咽了不知多少唾沫。天啊，他们究竟让我咽多少次唾沫才满意呢？
亲爱的火盆，有一件事让我心里很沉重。图门吉日格拉的老父亲那银泰去了哪里？小黄狗夏日瑙浩说他去了养老院。养老院是什么地方，那里好吗？自从那银泰离开了这个家，我天天都在想念他。这个老人多可爱呀，他每天都亲切地跟猫说话，跟狗说话，跟筷子和水也说话，脸上带着笑容。他说可爱的碗啊，你又给我带来了好吃的炒米。可爱的筷子啊，你帮助我把这些食物吃进了肚子。他对天上的云彩说，云彩你何必飞得那么高，进屋来喝点茶吧！他对窗台下的波斯菊说，你多美啊，波斯菊，你的花瓣像格萨尔王的车轮。他对燕子说，燕子啊，你能在我手心待一会儿吗？说着他伸出手，燕子果真落在他手上。这么可爱的老爷爷消失了，好像被人偷走了一样。他每天睡觉的炕头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他枕的那个小枕头上面有黑亮的污渍，现在扔到被垛顶上了。一看到这个，我就悲伤。我不知道养老院在哪里，如果有人去看他，最好带上我。我想念那银泰老爷爷，如果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请告诉我。
爱你的笤帚
火盆给笤帚的回信
亲爱的笤帚：
我理解你的悲伤。在万度苏草原，没有老年人住养老院，他们都跟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老人的孩子不愿意让父母离开自己，希望每天都看见老人的脸。听老人说话，为老人端茶端饭。但是图门吉日格拉病了，他没办法赡养老人，才把那银泰爷爷送进养老院。你不知道吗？图门吉日格拉肚子里长了一个瘤。他去通辽的医院看病，医生对他说回家吃点好吃的东西吧。你可能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我给你翻译一下，这句话非常险恶，意思是你活不长了，在你生命结束之前吃点你喜欢吃的羊肉、稀奶油、火盆烤鹌鹑、烤方便面还有炖粉条。这都是图门吉日格拉爱吃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父亲那银泰送到了养老院。养老院里的老人多数没儿没女，镇里出钱管他们吃饭，给他们看病。但我没去过养老院，这是我听图门吉日格拉的亲戚说的。图门吉日格拉得病之后，他和亲戚经常围着火盆商量事情，被我听到了。我感到难过，但并不是因为那银泰爷爷去了养老院，我觉得图门吉日格拉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经常靠着被垛坐着，往窗外看。窗外什么也没有，但他一直在看，直到太阳落山。这不就完了吗？图门吉日格拉把家里的牛和羊都卖了，把孩子送到旗里的职校念书。他的院子空荡荡的，每天早上他不再赶着羊群出门放牧了，这个家变得多么凄凉。他的老父亲就是那银泰爷爷去了养老院，也一定在想念这边的家，但是他没办法回来，只能待在那里。爷爷肯定不愿意住养老院，当初他们怎么跟那银泰爷爷说的，我没听到。我觉得那银泰爷爷一定流下了眼泪，他没办法才离开了这个家。他看到图门吉日格拉把他平时穿的衣服都带上了，就知道他永远回不来了。说到这里，我感到很难过，我不想再写了。亲爱的笤帚，你收到我的回信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没心思看你的来信，就写到这里。
爱你的火盆
鼠李花给睡莲的信
亲爱的睡莲：
我最近做了很多梦，我觉得不把这些梦告诉你就浪费了。我做过的梦多到说不过来，我挑几个有意思的梦告诉你吧。
第一个梦。我梦见我变成一只梅花鹿跑到湖边看自己的倒影。鹿身上的皮毛黄棕色，淡白色的花瓣变成了蓝色，因为我是鼠李花。你还记得吗？我的花是蓝色的。这样也很好。我飞跑，在长着毛榛灌木和杜香灌木的树林里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跑。你是不是认为我“嗖”字用得太多了？我本想从开头到结尾全写“嗖”字，这多酷！但怕你不高兴就只写了十三个“嗖”。跑的时候我丝毫碰不到树枝和树叶，连地上的青草都没踩到。你知道我是一株植物，每天站在那里，最喜欢奔跑，今天总算在梦里跑了起来。我奔跑非常轻松，一点不觉得累。一口气跑上高高的博格达山顶峰。从山上往下瞭望，山坡上落满了野鸽子，他们笨拙地走动，呼地飞起来又落下，像一片灰色的云彩。这是说南坡，我把目光转向北坡。乌力吉木伦河从山下流过来，像洪水那样。河里的鱼在水里蹦高，落在了蔓越橘灌木的枝叶上。这些鱼在树叶上翻滚，身上的银鳞闪闪发光。我跑下山，听到头顶叮叮当当响，接下来，响声消失了。我一直往前跑，头顶又叮叮咚咚响起来。我跑到河边看自己的倒影。原来我头上的角挂满了银铃铛，不知道是谁给我挂的。我带着这些铃铛绕着博格达山跑，总算过了奔跑的瘾。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第二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鱼。河里有许多鱼，有麦穗鱼、鮰鱼、鲢鱼和泥鳅鱼，他们往东游，我往西游。这些鱼问，你疯了，为什么往西游？我说我要看看乌力吉木伦河的源头什么样。我游着游着就到达了源头。乌力吉木伦河虽然很宽阔，但源头是很小的小溪，水很浅。我上了岸，变成了一只田鼠往前跑。前面是一座大山，这座山没有博格达山那么大，山上全是石头。七个地方的t泉眼流出的水汇集到一起，变成了乌力吉木伦河。他的源头原来是这样，我要告诉万度苏草原的动物们，我去过乌力吉木伦河的源头，他的水由七个泉眼组成。我正准备上山去喝泉眼冒出的水，脚下的石块坍塌，呼地醒了。这个梦就做到了这里。
第三个梦。我梦见一只狼把我咬断，叼进狼窝里。狼残忍，叼我的时候，刮到毛榛枝条的刺。他进到狼窝里，把我的花一小簇一小簇摘下来，分给其他狼。这些狼好像在开会，他们把我的花戴在耳边，咧着大嘴笑，露出大粉舌头，特恶心。我气炸了肺。虽然我是微不足道的小花，但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美丽的鼠李花怎么能戴在你们狼的头上呢？我大吼，不！结果我变成了豹子，那些插在狼耳边的花全变成了豹子，从狼耳上跳下来，与狼对视。狼有些害怕，领头那只狼说，这些豹子不好惹，咱们跑吧。狼跑出了狼窝，窝里只剩下我们。我们互相打量，狼窝里全是豹子，瞪着圆圆的眼睛，棕黄色的皮毛上带着醒目的黑斑。我们特别自豪，一个劲儿龇牙笑。我们的牙比雪山还白。我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豹子了，不再当鼠李花。这时候醒了。回味我的梦境，感觉到非常遗憾。这是我做过的三个梦，你羡慕吗？如果你也有好梦就写信告诉我。
爱你的鼠李花
睡莲给鼠李花的回信
亲爱的鼠李花：
你来信中的梦境深深打动了我。我想我是鼠李花多好啊，我也做这样的梦。我每天都泡在湖水里，哪儿都没去过。我甚至不知道你说的狼长什么样子，但我见过梅花鹿。我做的梦没你的梦那么惊险，但我也要告诉你我做过哪些梦。
第一个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人，一个老人。穿着黑棉袄和黑棉裤，骑在毛驴上。我的脚几乎要拖在地上，嘴里叼着烟袋锅，往博格达山那边走。路上，毛驴不断停下来，说要喝水。我把他牵到一条小河边上饮水。这时河里跳出来一只青蛙，说救救我吧！我问怎么啦？青蛙说，鲇鱼要吃掉我。我说有我在，鲇鱼不敢吃你。说着鲇鱼也游了上来，对着我笑。他的牙尖尖的，像锯齿。我说鲇鱼，收起你这一套。我用烟袋锅砸他的头。鲇鱼吃了一惊，扑通跳进了河里。这时毛驴说，你不应该听青蛙的话，谁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呢？我心想也对，牵着毛驴上路了。在路上，毛驴对我说，博格达山脚下的野山楂树下面的土里埋着一锭金子，如果找到那锭金子，就变成财主了。我说咱们去找金子吧，毛驴听了这话狂奔起来，把我驮到那棵山楂树下。我用手挖地上的土，挖来挖去挖出一只狐狸的爪子。我用力拽这只带毛的爪子，结果从土里拽出来一只狐狸。他说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狐狸说完就跑了。没过一会儿，他叼来一只黄色的野兔，放在我脚下，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还没等我说出话，野兔一翻身逃走了。毛驴说，狐狸的话你怎么能相信呢？他和兔子演戏呢。我有些生气，找到狐狸，说狐狸，你不应该耍我。狐狸倒地打滚，变成了一棵野山楂树，和边上的野山楂树一模一样，你甚至分不出谁是谁。我说算了吧，狐狸，我知道你诡计多端。后来我就醒了。
第二个梦。我梦见我变成了月亮。变成月亮真好啊，鼠李花，你有机会也做梦变成月亮吧。在梦里，我悬停在很高很高的夜空上，脚下并没有地，但你也不会掉下去，我往下方看，找我待的小湖。万度苏草原变得很小，宽阔的乌力吉木伦河像青草根须那么细。我找博格达山，它变得像一块鹅卵石那么小，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原来待的那座湖。我用手拨空气，使劲吹气儿。你猜怎么着？月亮离万度苏草原近了，又近了。我看到博格达山大起来，乌力吉木伦河也宽阔了。我看到了我的那座湖，他像一枚闪光的银币藏在山茱萸树的灌木丛中。我继续用手拨空气，用嘴吹气，我看到了美丽的鼠李花。哇哦，你的蓝花一簇一簇挂在枝头，在风中招展，像对我招手。我也向你招了招手，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然后，我去找湖里的睡莲姐妹们，正像这个名字说的，睡莲在湖里睡觉。因为是夜晚，她们关闭了白色的花瓣。太阳出来后，这些花瓣才打开。看到这些，我终于放心了，又回到了夜空，我要看星星们在做什么。
之前我们在地上仰望夜空，看到星星是一个一个的白点，对不对？近距离看，才知道他们并不是小白点。有的星星是一片雪山，雪山的山峰像狼牙一样尖利。有的星星是一座湖，但湖里的水并不会顺着星星淌下来。湖水是黄色的，好像浸泡着无数橙子。有的星星带一条像锁链似的吊桥，连接着两个星星，星星上的生物来回走动。还有的星星是一朵花，实事求是说像白莲花，但花芯没有黄色的花蕊。这些星星看我回来了，高兴地跑过来，说你好啊，睡莲！我一愣，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我是睡莲，我现在是月亮啊！星星们说，我们看到你从万度苏草原升上来，关闭花瓣，然后变成了月亮。你知道吗？睡莲，你要在天亮之前回到万度苏草原。我问，如果我不回去呢？星星们说，那你就会被太阳烤化。我说那还是回去的好。星星们说现在离日出还有很久呢，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咱们一起做游戏。在星星上做游戏一定要小心，不注意会坠入太空。他们做的游戏是跳呼啦圈舞，两个星星把手臂连在一起，另一个星星从中间钻过去。有的星星在空中表演倒立，有的星星翻空翻。我只是观看，并没加入他们的游戏，说着说着，我身上的颜色一点点白了。星星说，天快亮了，睡莲，你快回去吧。我跟这些星星一一再见，然后闭上眼睛往下跳，结果跳到了毛榛灌木上，毛榛刺扎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喊叫起来，这时候梦醒了。
这是我做过的两个梦。我以后还会继续做梦，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写信告诉你。你也把你做过的梦写信告诉我。但是咱们要诚实，做什么样的梦就是什么样的梦，不能为了吸引流量而瞎编。我说得对吗？
爱你的睡莲
（转自《当代》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