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稻田往事

发布日期:2024-08-22 12:45    点击次数:93

文 | 十年砍柴

不闻水稻吐穗的香味久矣,不下田操起镰刀割稻更久矣。

居北方二十余年,我每次回家多是大冬天或者初春,荒凉的田里长着星星点点的苕子草,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露出晚稻割完后贴地的根茎。有一年去云南元阳采访时,顺道去了当地有名的哈尼族梯田,正是稻子成熟的时候,站在山上往下看,层层叠叠的稻浪在高原的风中涌动,仿佛回到了老家。在老家处处有那样的梯田,处处有那样的水稻。

水稻,只是人类主食的一种,但对老家的人来说,它就等同于主食,说“吃饭”指的一定是米饭,父母曾来北京小驻,每顿当然必做米饭,但我和妻子有时吃面条和馒头。母亲很惊讶,说你们怎么不吃饭?那怎么能行?三十多年前家兄在石家庄读军校,写信回家报告说,一个月只吃几顿大米,其余都是白面。外公知道后叹息良久,说当了军官,国家怎么连饭都不管饱呢?还不如我们作田的。老家的旱地也种小麦或荞麦,但那只是用来做零食用的,比如麦子粑粑,是当不了主食的。若有北方客去湖南乡下,有主人端上一盆挂面,里面有几个鸡蛋,那是菜肴的一种,主食只有你碗里的米饭。

当一个人看着或者亲自把秧苗插进田里,伺候它长苗扬花颗粒饱满,然后再收割,上碾机,再米糠分离,再把米饭煮熟,那样吃进嘴里,对稻米会有一种虔诚的感恩之情。

从我记事起,生产队已经开始大面积种植杂交水稻了,袁隆平的知名度在当地农民心中,可能仅仅次于每天在广播中播名字的几位大领导。

故乡的水稻耕作在二十年内有过两次革命。第一次革命是双季稻的推广,那大约是五十年代末,有一年种稻季节提前,收完早稻后,再插晚稻。只为一名种田的老把式,我爷爷认为这是违反上天定的规矩,他不相信世上哪样一年收两次稻谷的,说生产队干部是异想天开。等到晚稻快要成熟了,爷爷走到田埂上,将带浆的谷粒用牙一咬,实实在在感觉到这就是能养人的稻米,服气地说:“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以后真的有吃了。”

第二次革命是杂交稻的推广。谷种是生产队从公社购买的,很金贵。育秧的时候还刚过阴历年不久,天气十分寒冷。生产队选几块最肥沃、灌溉最方便的水田作秧田。犁耙秧田的,绝对是生产队中种田种得最好的庄稼汉,他们具有生产队长都要尊重三分的权威,因为一个队三十户一百多号人的肚子,就望着这几丘秧田。牵牛犁秧田的时候,水还冰凉冰凉的,生产队出钱给这几位老把式弄来烧酒和腊肉,喝完酒才下田。背犁的牛干完活后也受到特别的款待,将黄豆梗用热水泡软,里面搁着榨完香油的油菜籽饼,牛吃了这样的大餐,长力气。秧田来来回回翻几次,最后用木筢弄平,分成小条,将已经在适当水温中浸泡一段时间的谷种均匀地撒在上面,再覆盖一层剁碎的青苔保暖。那时候还没有塑料大棚。青苔还不能盖得太厚,提防秧苗被烧死。我们小孩冬天去野外用铁丝耙耙青苔剁碎交给生产队,是一种挣工分的方式。

然后,农民像看待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女一样,一天几个来回,去秧田岸边看嫩嫩的青苗一点点从青苔下面拱出来,在初春的风中长高,长高。等到四、五寸的时候,就可以从秧田里扯脱栽种到稻田里去了。

大凡乡下小孩,七、八岁学插田时,首先要学扯秧,大人会告诉你怎样快速却小心地把秧苗扯脱,不伤根须,扯完一把后把根须在水中来回涮几下,泥块脱掉了,只有白色的根须绿色的秧苗,煞是好看。用一根干枯的稻草顺手系个活扣,这很有学问。要系得紧,往水田里抛秧时才不会在半空散架。但又不能系成死扣,要一扯活扣,就开了,提高插秧的效率。

插秧的情景很美,大姑娘、小媳妇和半大孩子站在水田里,你追我干,而且笑声不断。一行人排开,最左边的是插秧技术最好最快的,他要直直地从这头插到那头,下一个傍着他插下的秧苗往下走,以此类推。如果插得太慢,后面的追上,就会代替你当带头的,你就退居二线,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我曾看到过两个插田的大叔比武,两人分别从两头往后面插秧,到了田中间交错时,两人所插的数行秧苗,竟然像笔直的平行线。

如果你看过黑泽民导演的《七武士》,一定对最后那幕场景有印象。强盗全被杀死了,仅存一老一少的两位武士,站在田埂上,看到全村的农民在水田欢快地插秧,年轻武士的情人漂亮而又健康。这一幕和我老家春季插秧时太像了,可惜在今天我国导演的镜头下,这样的情景几乎绝迹了,多的是都市的浮华和宫廷的政变。我一直觉得老家的风景和日本有些像,甚至包括居民的秉性,难怪《那山那人那狗》和《边城》这类电影在东瀛会有较好的反响。

见识过老家农民种双季稻的辛苦,觉得北方许多地方农民种小麦、高粱实在是太轻松了。早稻的田都要翻三遍,水稻的秧苗一旦插下去,就更没有歇的时候,浇完肥料后等禾苗长到一定的时候,就要“薅秧”,驻着木棍,用脚丫一行行把稻苗之间的杂草踩死,把抢肥料的稗子拔掉,这样才能使禾苗能有足够的阳光和养份。然后就是抗旱,鄙乡多是梯田,海拔低的可以用水车,海拔高的就只能用水泵带动的抽水机。袁隆平杂交稻的推广和抽水机广泛使用,是从上世纪70年代后,老家稻谷连年丰产最重要的两大原因。水稻所需要的水远非小麦能比,在我记忆中,每年夏季大人大晚上都守在田里抽水、放水。因为后来分田到户了,水经过别人的田到自己的田,抽水、放水就更麻烦了。要在别人的田化肥被吸收得差不多时才能过水,而且两家人要面对面做记号,记下人家田里水的刻度。

等早稻熟了,一年最累的“双抢”到了。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种”,把早稻收完后立刻插晚稻。收早稻是在水里进行,因为水不能放掉,得留着插晚稻用。赤脚走在水田里,腿脚被蚂蟥叮、瓦片划破口子太常见了,乡下人命贱,划破了也就涂上红药水或紫药水而已,第二天照样下田,因此每个“双抢”季节前,当赤脚医生的我妈要准备很多红药水和紫药水,很少听说有人因此得破伤风。腿上一些伤疤常年不去,伴人一生,不管他在城市养尊处优多少年。在水里割稻、打稻比旱田累多了,打谷机和稻谷经水浸泡后,变得沉重无比。

小孩子最先学割稻,然后学递禾、扎稻草,到了有一定的力气后,才可能踩打谷机和挑稻谷。打稻一组六人,打谷机是半机械的,一个钉满“n”型的空心大轴,通过齿轮连接踏板,两个男人用脚踩动踏板,大轴快速地运转,把水稻伸到上面脱粒,这两人左右,分别有两人递割下的稻穗,扎脱尽谷粒的稻草。——稻草晒干了是宝贝,冬天可以用来喂牛,而且用作褥子来保暖。我上高中时,就挑着两把干稻草到学校。去年我对儿子说,我和他的三叔睡在一张床上,床下面垫的是稻草。他似懂非懂前几天向他的奶奶求证:爸爸说他小时候睡在草上面!真的吗?

两人要把一个满是泥水的打谷机抬到另一丘水田里,是一件很吃力的苦差事,当乡亲们说一个男孩能抬打谷机了,等于说他已经成人了。

收完早稻后,插晚稻越快越好,因为要赶季节,也要防止露天的水在太阳下面蒸发。用耕牛拉一个铁滚把早稻稻梗压倒在泥下面后,就可以插秧了。晚稻比早稻费的功夫少一些,因为等稻谷饱满后,就不需要田里再留水了,将水放干,稻子会成熟得更好。

等晚稻收完了,农人得将干枯的稻草挑回去,再在田里撒下苕子草种,留待来年春天做绿肥。这一年下去,农民有几天可以休息?有位日本专家说真正的日本民族文化不是武士道而是稻作文化,种水稻需要勤劳、细心、坚韧,而灌溉需要彼此的协作。这有一定的道理,可备一说。

杂交稻多是早稻,普通稻子一兜要插十数根,杂交稻插两、三根足矣,然后就飞快地生长,到了收割时一兜粗壮得小孩的手都握不住。在没有杂交稻前,我家乡一亩地产六百斤谷子,已经是高产了,因此新政权以前用“石”计算面积,六石谷田相当于后来的一亩。种上杂交稻后,随随便便就是八、九百斤,甚至超过一千,两季稻加起来超过两千斤的吨粮田也不稀奇,我们生产队(现在的村民小组)当时大约120人,人均一亩水田,有了杂交稻,每个人头上至少多收400斤稻谷,你想想这是个什么概念。因为有了杂交稻,从我记事开始,整个大队几乎没有挨饿的人家。早稻的杂交米确实不好吃,最好吃的是产量很低的糯米。但在那个时代,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再不好吃的杂交稻米 ,总比吃红薯、土豆好吧。

因为买杂交谷种很贵,我们生产队有几年还自己育杂交谷种。我记得是一丘田里一高一矮两种稻子交叉种着,高的大约是雄,矮的大约是雌,等开花的时候,有技术员指导两个农民,一人扯紧绳子的一端,扫过高禾苗,花就飞到矮禾苗上,结出来的似乎就是杂交谷种,谷种的产量极低。——我对育种不了解,不知是否是这样,儿时记忆也不可靠。

每年的“双抢”,正是暑假,放假的孩子自然要参加收稻插秧,插早稻和收晚稻时,农村学校还要特意放几天“农忙假”,让孩子们回家帮大人干农活。我的小学和初中,大多数老师是妻子在农村的半边户,他们也得回家插田割稻。而我们同学,对自己喜欢的老师表达最好的敬意,就是邀几个人去他家,帮他插完田收完稻才回自己的家,不需要送贺卡和挂历,那时也没这玩艺儿。

一年四季,老家的农人的生活的大部分和水稻息息相关,为它欢喜为它忧。在和水稻相伴的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就是晚稻快熟了,一年的丰收在望,我们这些小孩,坐在离村庄很近的田头,守着稻谷不让鸡鸭糟蹋,闻着稻谷的芬芳,拿一根短笛,吹一阵再望一阵西天绚丽的玩霞。我吹笛子就是在看稻子时学会的,虽然呕哑嘈杂难为听,但那些成熟的水稻却不嫌弃我,它们伸着头,在仔细地听。

老家有一个“神犬救稻种”的故事,一代代相传至今不知有多少年了。说的是原来的水稻,谷子从根部一直长到顶端,这样产量就太高了,人们无饥饿之忧,就很不珍惜粮食,随便浪费。玉皇大帝知道后很生气,决定惩罚人类,派神仙下来把谷种收上天,农家喂养的一只神犬知道后,跑过去将尾巴伸到那位神仙装稻种的口袋里,沾满了稻种跑回来了。从此,珍贵的稻种保存下了,但稻穗就像狗尾巴一样,不再满茎全是谷子,而只长在尾巴上。所以,家乡的农民用新稻煮熟第一顿饭,尝新时祭完祖先后,先盛一勺饭给自家的狗吃,然后再自己动筷子,以此感谢狗为人类救下了稻种。

这当然只是个美丽的传说,但可知农民多少年来,对稻种是何等的重视。

某年初秋,我去了一趟江西,江西亦是产水稻的大省。我们走进了万年县仙人洞,中美考古学家在这个洞里发现了一万两千多年的稻种,证实了在那个时期中国的先民已经人工栽种水稻。

蹲在仙人洞前的稻田里,看着即将成熟的稻子,少年往事在脑际中一幕幕浮现。不禁感慨:我在北方生活多年,喜欢上各种各样的面条,但最能安慰我肠胃的,仍然是那么一碗米饭。